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内容
辽阔的忧伤
更新时间:2018-05-16 来源:广东文坛 王哲珠
车一直在草原开,连续几个小时,不,连续好几天,第一阵秋风染出一层微黄的草,天边线条柔软如哈达的缓坡,远处安静绽放的格?;ǎ菰越诘サ鞯男问窖诱?,给人凝然不变的错觉。包括散放的牛羊,包括偶尔出现的人,都不动。雨来了,急,冷,和草原一样,无边无际,人和牛羊不动,似乎和草一样,是从草原生长出来的。风是动的,扯着草叶倾斜摇晃,人的衣襟摆动飘扬,但动而不移,反给人一种安然感,这种安然接近瞬间又接近永恒。伸展双手,可以往所有的方向奔跑,同时失去所有方向,走进深深的辽阔,也走进深深的忧伤,错觉融入天地又有独守世间的恐慌。
我开始理解草原上那些旋律与歌声。关于蒙古的歌曲早已熟识,然而一向停留于浅层次的“欣赏”,下意识地用好听、优美这样词形容它们,浅薄、光滑。
蒙古包是草原上硕大奇异的花,随处绽放,结出一种叫人的果实,成为草原的活力之源,人让草原不再孤独也让草原更加孤独。蒙古包里,人影、马奶酒、言语,气氛烟一样蒸腾,情绪氤氲起来,蒙古汉子开始唱歌。壮硕的汉子,厚实的五官,歌声却深情如草原深处缓缓而过的流水,清澈悠长,巨大的反差几乎让人难以适应,那身体里隐着无法言说的、难以窥探的灵魂。
思绪随歌声飞扬了:蒙古汉子守着他的牛羊,守着天守着地,守着山坡守着青草,守着流风守着日出日落,守着无限也守着孤独的自我,完全敞开自己也被寂寞包围。他越来越空虚,失掉了作为人的份量,化为花草化为牛羊化为山坡,他越来越充实,成了大地真正的生灵,直接面对天地,以生命最本初的状态,活着的感觉变得生动直接,面对“活着”,他明朗,他孤单,他欣喜,他忧伤,生命体验的旋律开始流淌,由声音带出,以歌声的方式叙说。
呼麦是草原最粗野也最深情的叙说方式,从胸口喷发而出,是最直接的倾诉与表达,又因为无法真正言说而含糊不清,成为生灵最原始的声音,或呢喃或低吼,或急或缓,是诉说也是呼唤,直接与大地对话,以生灵的身份。人消失了,生灵活了。
马驮着人,人带着蒙古包,蒙古包引着牛羊,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水草而居,永远没有固定的居住地,然而草原人的歌曲里,一次次重复家园、母亲这样充满归属感的词,他们忧伤流浪又渴望流浪。
一曲歌毕,余音悠悠,掌声响起,直接、热烈,唱歌的汉子眼神飘渺伤感,表情清透而迷茫,他仍未从生灵的状态、从以生灵面对天地的状态中走出。
我走出蒙古包,帘子落下那一瞬,人和蒙古包被静谧包裹,我往夜色里走,草原之夜的黑澄澈而清凉,是有空间感的,辽阔而高远,星光烁烁,我相信白天大地上的生灵升腾到天上去了。走了一段,身后有马蹄响,回头,一匹马缓缓追随而来,马为纯黑——或许是别的颜色,因沾染夜色而变黑——不高,然而俊美,马我身边停下,邀我同行。我上了马,任它带着我,一直走进夜的深处。
身后的蒙古包早已消失不见,前面远处有篝火的光芒,人影在火光四周晃动,热烈的呼喝和踏步声随火光跳腾跃动。渐渐接近,草原的汉子们围成圈,绕着火,渲泄着涌动的生命元力,战马于不远处聚成一群。一个汉子,精致的皮帽,贵气的长皮袍,倾身独坐于跳腾的圈子之外,脸上半明半暗,像看着跳跃的汉子们,又像凝神于无边的夜色,他就是那个弯弓射大雕,战马横扫天下的汗王么?他在骄傲着战马丈量下的土地?为曾经的杀戮痛疼悔过?为了火光,他欣喜着吗?为了暗夜,他忧伤着吗?他们感谢上苍赐予的牛羊,他们呵护草原上无数生灵,但同时举起弓和刀,朝向由偏见定出的异族。走过漫长的岁月,我们懂得更多的宽容与尊重,更懂得呵护人命,却更多地践踏自然的生灵。所有生灵平等该是最大的祝福与期待。
火光暗去,人影消失,我回过神,立在夜色深处,头上星空璀璨,脚下大地寂静,胸口涌起浓稠的忧伤。对忧伤陌生了,很长时间以来,我们浮躁、愤怒、慌乱、抱怨,但不忧伤,有时候,忧伤甚至成为矫情或奢侈,成为一种古典。古典意味着消失,那是真正的失落与忧伤。